林默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天明古井无波的眼眸中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现实可以被修改”——这个结论过于惊世骇俗，甚至触碰到了某种认知的边界。陆天明没有立刻反驳，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林默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混杂着审视、疑虑，以及一丝被这个疯狂假设所触动的、极其隐晦的波澜。

“林博士，”他最终开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笃定，“你的假设……很大胆。但作为调查人员，我需要的是证据，是可验证的事实，而不是哲学思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已经被清理干净的玻璃碎屑曾经存在的地方，“你目前提供的所有‘异常’，都可以被解释为高度精密的协同信息战的结果，目的是扰乱你的心智，或者掩盖某个我们尚未发现的真相。至于记忆篡改……现代心理学和神经科学对此有诸多研究，在极端压力下，大脑本身就会产生防御机制，混淆真实与虚构。”

他这是在为所有异常寻找一个“科学”的、符合现有认知框架的解释。一个强大的、匿名的对手，利用技术手段抹除数据，利用心理战术影响相关人员，甚至可能利用了林默车祸后的脑损伤，共同制造了这场“苏眠不存在”的骗局。这个解释，虽然同样令人不安，但至少还在“人力可为”的范畴之内。

林默听出了陆天明的潜台词。对方没有完全否定他，但也没有接受他那超越常理的猜想。陆天明选择了一条更“安全”的认知路径。

“所以，你的结论是？”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嘲讽。

“我的结论是，你需要更专业的帮助，林博士。”陆天明的语气不容置疑，“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和精神上的。你刚刚经历了一场谋杀未遂，又紧接着遭受了‘失去挚爱’的打击——无论这份‘爱’是真实存在还是源于创伤后的建构，你所承受的压力都是巨大的。这已经严重影响了你对现实的判断力。”

他拿出一个平板电脑，调出一份文件，递给林默。“这是医院精神科主任，也是国内创伤后应激障碍领域的权威，陈永亮教授出具的初步评估建议。他今早远程查看了你的部分行为和言语记录，结合你的伤情，认为你有必要接受一次全面的、面对面的心理评估。”

林默看向屏幕。那是一份格式严谨的医疗文件，上面罗列了他的基本情况、车祸事件、以及他坚持寻找“不存在”的未婚妻等行为描述。结论一栏写着：“高度疑似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随分离性症状及现实检验能力受损。建议立即进行深入神经心理学评估与干预。”

白纸黑字，盖着医院的电子章，带着医学权威的冰冷重量。

PTSD。现实检验能力受损。

他们终于把这顶帽子，严丝合缝地扣在了他的头上。一切异常，他所有的坚持和探寻，在这份诊断建议面前，都变成了“症状”的佐证。

“这不是诊断，陆调查员。”林默没有去接平板，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这是……定性。是为我接下来可能提出的所有质疑，预先准备好的‘免责声明’。”

陆天明面无表情：“这是基于专业判断的建议，林博士。接受评估，对你，对理清真相，都有好处。如果你的记忆是真实的，专业的评估可以帮助你稳定情绪，更好地寻找证据。如果你的记忆确实受到了创伤影响，那么及早干预对你至关重要。”

他的话听起来无懈可击，充满了理性和关怀。但林默知道，一旦他接受了这个“PTSD”的标签，他所说的一切都将被打上折扣。他将从一个追求真相的科学家，变成一个需要被治疗和管控的“病人”。

“如果我不接受呢？”林默问。

“那么，鉴于你目前极不稳定的精神状态，以及外界存在的明确安全威胁，”陆天明的语气变得强硬起来，“为了你的自身安全，也为了避免你的行为可能带来的不可预测的风险，我们将不得不考虑采取更严格的保护性措施。这可能包括限制你的部分行动自由，直至评估完成。”

软禁。或者说，以“保护”为名的正式监禁。

林默沉默了。他看着陆天明，看着对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属于国家机器的权威。他意识到，正面反抗是徒劳的。他需要时间，需要空间，需要跳出这个被严密监控的病房去寻找线索。而接受评估，或许是眼下唯一能换取一定程度“自由”和“信任”的途径——哪怕这自由是假的，信任是有限的。

“好。”过了许久，林默缓缓吐出一个字，他垂下眼睑，掩去眸中所有的情绪，仿佛真的被说服，或者耗尽了所有力气，“我接受评估。”

陆天明似乎微微松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很好，这是明智的选择。陈教授下午会过来。在这之前，请你好好休息。”

陆天明离开了，病房里再次剩下林默一人。那份电子评估建议仿佛还悬浮在空气中，散发着无形的压力。

他没有躺下，而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院子里稀疏的人影。灰蒙蒙的天空下，一切都显得了无生气。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框，大脑在飞速运转。

PTSD？现实检验能力受损？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大脑的状态。是的，有痛苦，有恐惧，有愤怒，但绝对没有混乱到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地步。苏眠的记忆如此清晰、连贯，充满了情感的共鸣和细节的质感，这绝非创伤后大脑能够凭空建构出来的。创伤建构的记忆往往是碎片化的、情绪压倒细节的、缺乏逻辑连贯性的。

更重要的是，那条来自云端相册服务商的警告信息——“数据序列 S-M-734”、“深度隔离”、“全球数据异常管理条例”——这些极其具体、超越他个人知识范畴的信息，怎么可能是他臆想出来的？

还有那张照片！实体照片上苏眠的消失！这用PTSD如何解释？难道他的精神力量已经强大到可以隔空抹除银盐颗粒构成的影像了吗？

荒谬！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有一股力量，在系统性地、多维度地抹除苏眠。而陆天明所属的系统，要么是这股力量的执行者之一，要么……就是被这股力量巧妙地利用，成为了阻止他探寻真相的屏障。那份PTSD的诊断建议，就是这屏障上最有效的一块砖。

他不能坐以待毙。下午的评估，将是一场关键的博弈。他不能表现得过于“正常”，那会引起陆天明更深的怀疑，认为他是在伪装。但他也不能表现得完全符合PTSD的诊断，那将坐实他的“病情”，可能真的导致他被严格限制自由。

他必须扮演一个“部分受影响，但核心理智尚存”的状态。一个因为创伤而情绪不稳定、执着于某些记忆，但仍然具备基本逻辑思维能力，并且愿意配合“治疗”的“病人”。

这需要极其精妙的表演。

下午两点，陈永亮教授准时来到了病房。他是一位年约五十、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子，气质儒雅，眼神却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陆天明也在一旁陪同，显然，他并不完全放心。

“林博士，你好，我是陈永亮。”陈教授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令人放松的亲和力，“放轻松，我们只是聊一聊，帮助你更好地理解自己目前的状况。”

评估开始了。陈教授的问题很有技巧，从车祸的细节，到他当下的身体感受，再到情绪状态，逐步深入。林默谨慎地回答着，刻意放大了一些创伤后可能出现的应激反应——比如提到车祸瞬间时会呼吸急促，眼神回避；提到寻找苏眠无果时，会表现出焦虑和难以抑制的悲伤。

但他巧妙地控制着尺度。当陈教授问及苏眠的具体细节时，他给出的描述清晰而具体，包括她的研究方向、生活习惯、甚至一些只有亲密之人才知道的癖好，并反复强调这些记忆的“真实感”。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狂，陈教授，”林默在叙述的间隙，适时地流露出一种符合“病人”身份的困惑和痛苦，“所有人都告诉我她不存在，或者已经死了八年……但我这里，”他指着自己的心脏位置，“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每一种感觉，都告诉我她是真实的。这种认知和现实的割裂……让我非常痛苦。”

他将自己定位为一个“认知失调”的受害者，而不是一个纯粹的“妄想症”患者。这中间有微妙的区别。

陈教授认真地听着，不时在电子病历上记录着。他引入了一些标准的心理测评量表和认知任务，测试林默的注意力、记忆力、逻辑推理能力。在这些纯认知测试中，林默集中精神，表现得几乎无可挑剔，展现出一个顶尖科学家应有的敏锐和条理。

陈教授的眉头偶尔会微微蹙起。林默的表现确实有些“矛盾”——情绪和部分记忆内容符合PTSD特征，但核心认知功能却保存得出奇地完好，甚至在某些需要极强逻辑整合的任务上表现卓越。这不太像典型的、伴有现实检验能力受损的严重PTSD。

评估持续了近两个小时。结束时，陈教授合上平板，看向林默，语气依旧温和：“林博士，感谢你的配合。你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你拥有非常强大的逻辑思维和现实检验能力，这在创伤背景下是很好的保护因素。但是，你对特定记忆（关于苏眠女士）的强烈情绪投入和与外界信息的巨大冲突，也确实是PTSD的典型表现，这可能源于极度的内疚感——或许你在潜意识中将车祸归咎于自己，从而建构了一个‘失去挚爱’的叙事来承受这份压力。”

他又开始用心理学理论来“解释”和“归因”了。林默心中冷笑，但脸上却露出若有所思，甚至带着一丝被说中的动摇表情。

“所以……陈教授，您的意思是，苏眠可能……真的是我想象出来的？”他适时地抛出这个问题，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扮演着一个开始怀疑自身的“病人”。

“我不能完全肯定，林博士。”陈教授谨慎地回答，“记忆是非常复杂的东西。但基于目前所有的外部证据和他人的证言，你坚持的关于苏眠女士的‘现实’，确实缺乏客观支持。我更倾向于认为，这是你的大脑在极端压力下，为了保护你而采取的一种防御策略。”

他顿了顿，给出建议：“我建议你开始接受定期的心理治疗，同时配合一些稳定情绪的药物。我们需要帮助你逐渐接受‘现实’，缓解这种认知失调带来的痛苦。当然，这需要时间。”

林默低下头，仿佛在艰难地消化这个结论。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困惑，以及一丝残余的、不肯完全熄灭的执拗，看向陈教授，也扫了一眼旁边的陆天明：

“我明白了，陈教授。我会……试着配合治疗。”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某个决心，话锋极其微弱地一转，

“但是，在开始治疗之前，我有一个请求……或者说，一个我需要去验证的‘执念’。如果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结果，我恐怕……很难真正‘接受现实’。”

更新时间：2025-11-06 06:29:30